留守農村的女人:她們在視頻號直播里找到自己
在湖北偏遠的孝昌、當陽鄉村里,有一群農村婦女,她們是農民、曾經的出租車司機、工人,現在她們如那些明星、CEO一樣,干起了直播帶貨,來幫助村民把農產品賣出去,把自家的雞蛋銷往外地。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青年學者楊華曾去孝昌調研過“農村婦女留守”現象,用社會學的視角看,留守在村里的女人并不是單獨個體,她們嵌入家庭、家族和村莊熟人社會的結構之中。對婦女們而言,真正的問題是她們在交往、精神、閑暇、價值、安全、歸屬等方面的需求能否更好地得到滿足。
一個新世界
每次點開視頻號開始直播,吳圣翠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在現實生活中,她是一位孤獨的農婦。村里的大部分人都選擇外出打工,吳圣翠的丈夫也常年在安徽的一家鍋爐廠工作,農忙時才回來。
吳圣翠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老屋里,沒人說話, 白天像連軸轉的機器一樣,忙著打理家里的菜地、魚塘和雞舍,晚上獨自躺在床上,聽到屋外狗叫時,還會心慌,“感覺胸口怦怦地跳”。
但去年年底,村里組織電商直播培訓,吳圣翠學會了玩視頻號,生活變得跟原來大不一樣。盡管已經54歲,但在互聯網世界里,她喜歡自稱“香菇妹妹”,每天晚上八點準時點開直播,跟來自全國各地的朋友們聊天。
吳圣翠總是早早做好準備:換上那件最喜歡的灰粉色呢子大衣,戴上標志性的紅色絲質圍巾,在小桌子上擺好兩個保溫杯當作支架,再拿出筆記本,一遍遍地復習在別人直播間學來的“專業話術”——
“伸出你發財的小手,左上角幫我點個關注”、“一個不嫌少,一萬不嫌多”、“來了就留言,今年更有錢……
吳圣翠在打理家中的菜地。
剛開始,吳圣翠只會機械地重復這些語句,后來,她慢慢學會介紹村里的農產品,跟進入直播間的人互動,還會自如地跟別人開玩笑、嘮家常。
吳圣翠喜歡上了直播的感覺,像是掩藏在山野間數十年,終于被更多人看見了。
她經常一播就是三四個小時,中間一口水都不喝。凌晨一兩點,實在困得不行,她才不好意思地跟直播間里的親人們道別,“我是個農村人,還要早起干活,很辛苦的,我準備下播了。”但這樣的告別語要說上四五遍,吳圣翠才會真的關掉直播間,她不好意思,也舍不得離開這個網絡世界。
“香菇妹妹”跟直播間里的網友道別。
像吳圣翠這樣迷上直播的人,在農村還有不少。農夫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的培訓講師呂凱一直在湖北省的各個村縣講課,教農民們做微商、剪視頻、直播帶貨。
十幾年前,還在讀書的呂凱就在北京中關村兼職賣數碼產品,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絡繹不絕的叫賣聲,讓這個農村出身的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們技術和網絡的熱情。但2018年,當呂凱回到湖北老家,嘗試教村民直播帶貨時,臺下的學員們幾乎都還在用磚頭般的老式手機。
城鄉之間的信息差讓呂凱震驚,接下來幾年,他一直奔走在各個村縣之間,希望通過電商培訓,讓村民們與互聯網世界產生連結,用技術創富創收、改善生活。“但后面越來越難做,如果不做旗艦店,要獲得流量很難。”
2020年,視頻號的興起讓呂凱看到新的機會:農民可以隨手用微信注冊一個視頻ID再邀請好友關注,這樣的方式更適用于農村這種熟人社會。
視頻號培訓課程開辦之后,村民們很踴躍地報名參加。呂凱發現,大部分學員都是女性,其中有想要售賣滯銷蔬果的農婦,有開了幾十年出租車的的姐,有在家帶孩子的媽媽或奶奶們。她們基本上都能堅持每天直播,少則一天三四個小時,多則七八個小時,燒火做飯播,下地干活也播。
雖然粉絲數很少,帶貨量也不大,但每個人都很享受地沉浸在直播的世界里。在這里,她們不再是困在土地和家庭里的農婦,也不只是誰的妻子或母親,在手機屏幕上一連串的點贊和小心心里,她們嘗到了做自己的快樂。
“料你也堅持不到三天”
近幾年,很多農村都開始大力發展電商產業,希望借助互聯網,助力鄉村振興和脫貧攻堅工作。當陽市也順應政策和發展趨勢,在各個村鎮召集學員,到靠近市區的電商產業園參加培訓。但剛開始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人愿意參加。
很多村民的思想觀念很保守,但凡和網絡沾邊的東西,他們都覺得是騙人的。有些人平時也刷短視頻,但要他們去做直播,都覺得是“丟人現眼”。吳圣翠怕被村民們嘲笑,剛開始上課都是偷偷去的。
培訓課程一般是九點半開始,她住得遠,早上五點多就要起床準備,割草喂魚喂雞,撿好雞蛋,備好柴火,忙完之后才能出門。到市里的班車早晚各一趟,吳圣翠得先騎摩托車到鎮上的車站,要是錯過六點半那班車,她就只能去其他村鎮找也要參加培訓的同學,搭個順風車。
吳圣翠騎摩托車去參加短視頻培訓。
有其他村民問起,吳圣翠總是佯裝去市里賣菜,不敢說是去學做直播的。最近,村里果農家種的冬桃賣不出去,堆在地里都爛掉了。她才說起自己學習直播的事,還鼓勵他也去上課。但對方一口拒絕了,“我才不像你這樣搞傳銷。”
老公也不支持她直播,覺得這是“拋頭露面”、“不務正業”,兩人因為這件事起過不少沖突。有一次,吳圣翠忙著看視頻號里的留言,忘記做飯,后來老公幾次叫她吃飯也沒聽見。一氣之下,老公搶過她手里的手機砸到地上,吳圣翠氣得直流眼淚。
剛開始學直播的農村女性們幾乎都會遇到類似的情況。大部分男人都不太支持自己的老婆做直播,覺得這是“拋頭露面”、“不務正業”,甚至覺得她們被人騙了。
呂凱負責的另一個培訓地點湖北省孝昌縣,被稱為是全省電信詐騙第一縣。縣道和鄉道兩旁的房屋墻面上,隨處可見大幅的詐騙人員照片,縣城里經常有巡邏車用喇叭播放口號,提醒村民謹防被騙。
公司剛到這里來推廣農村電商經濟時,總被人當成騙子,村民把業務員罵走的情況數不勝數。到現在,網購基本普及,大部分人每天也都在刷短視頻和直播,但當直播培訓班真的開到縣里,很多人仍然心懷芥蒂。
孝昌縣仙人石村的王素美從去年年底開始學著直播,賣自家產的土雞蛋,呂凱建議她取名為“仙人石雞蛋姐”。剛開始,老公不太支持,她就擠出休息時間偷偷地播。白天在養殖場忙碌一天,晚上回家給丈夫孩子做好飯,王素美就躲進隔壁裝打包盒的雜物間里,架兩個紙箱支撐手機,坐在板凳上,小聲地直播。
“料你也堅持不到三天。”老公語氣里帶著嘲諷,王素美不服氣,堅持直播了一周。老公繼續打擊她,“你不會唱歌跳舞,身材不好,說話又不流利,這個真的不適合你。”王素美氣得不理他,憋著一口氣,繼續直播。
王素美在和呂凱一起看直播。
結婚十幾年來,王素美幾乎沒有聽到過老公的贊美。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老公和孩子身上,白天幫老公打理建材店鋪的生意,下午回村里的養殖場喂雞、收雞蛋,晚上接孩子放學,再給家人做飯。
不管是家務還是生意,王素美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很多親戚朋友都夸她是個能干的女人,但老公從來沒夸她。
想起這些,王素美直播的時候忍不住流眼淚,網友們在評論區說了很多安慰和贊美的話,屏幕上的大拇指和愛心一個接一個地彈出來,她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
王素美的視頻號直播間。
送“奶茶”的網友Allen Zhang
吳圣翠剛開始直播沒幾天,就體驗到了直播的神奇之處。
從培訓班回來,吳圣翠暗地里觀察了一個月,每天看別人直播到凌晨。春節過后,她開通了自己的視頻號,以“香菇妹妹”的身份,正式開始直播。第一次直播就持續了七個半小時。吳圣翠先開始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一遍一遍地自我介紹,直播間有新人進來,她就念出對方的ID,跟他們打招呼。播到凌晨,還有人時不時地進入直播間,“就像家里來客人一樣”,吳圣翠不好意思下線,一直播到凌晨三點半。
吳圣翠到現在還經常念叨那一晚的直播。九點左右,一位 ID 名叫 Allen Zhang 的網友進入直播間,給她送了一杯奶茶,后來還有幾位北京的網友進來,下單了兩份農產品。吳圣翠激動地一夜沒睡著,心里反復念叨著這幾個ID名字。
兒媳婦姓張,她心想這或許是親家在北京的親戚,天剛亮,吳圣翠就打電話問這個事,但沒有結果。后來才知道,這個Allen原來是微信的張小龍。她也才真正感受到,常年住在村里的普通農民,終于被外面的人看到了。
直播中的吳圣翠。
她今年34歲,十幾歲幫家里賣皮鞋,結婚后跟老公在縣城開店鋪,前兩年為了照顧老人,回到村里開養殖場。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孝昌縣,也沒想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在直播間里,王素美認識了來自中國各地的朋友,也萌生出了走出去的念頭。
今年年初,王素美去考了駕照,老公嫌她開車技術差,她還是天天開著往返于家和養殖場之間。王素美想把車技練好,到時候跟著呂凱老師開車去其他電商培訓基地,跟更多人交流。
王素美在養雞場。
更重要的是看見了自己。過去的三十多年,王素美一直都是為父母、老公和孩子而活,很少為自己考慮。她常常給自己很大的壓力,想成為老公心目中的好妻子,但現在,她想通了,“沒有必要,活出自己的快樂最重要。”所以,哪怕老公一直不支持,王素美都堅持每天直播。她跟老公開玩笑說,“我現在不需要你的贊美了,直播間里多的是。”
36歲的余自玲是王素美在培訓班的同學,接觸直播后,她改變了很多。余自玲曾經在廣東打了幾年工,本來已經升到文員的位置,后來為了結婚生子回了老家。
她自嘲說,從那之后,自己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不化妝,不買新衣服,每天穿著拖鞋下地干活。偶爾被叫去跟同學們聚會,她感覺自己“土得要死”,很自卑,再不敢參加這樣的活動。
第一次直播時,余自玲也不自信,恨不得躲到鏡頭外。時間久了,看著直播間里各種陌生人的贊美和支持,她慢慢覺得自己或許還是不錯的。
余自玲發現一些流量大的主播都很漂亮,于是也開始學著打扮自己。她花三百多塊錢去縣城把頭發染成了黃色,做了個離子燙拉直,還剪了個齊劉海。換了個造型后,余自玲覺得自己變年輕了,像是“回到了做女孩的時候”。直播間里,很多人“美女、美女”地喊她,她害羞得笑個不停。
回想起年輕時在外打工的日子,余自玲常常感嘆,如果不是回農村結婚,她此時或許已經在深圳定居,過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時光不能倒流,她很感激能有機會進入互聯網的世界,這一次,她想抓住這個機會,為自己而活。
吳圣翠在家中菜地勞作。
通過直播間,吳圣翠看到各種各樣不同的人生活法,心態慢慢改變了。
原來,她總是很拼命地干活兒,自己耕種著一大片菜地,還把父母的農田也承包了下來。除此之外,她還搭起大棚,種了很多香菇。老公不想讓她這么累,說了她幾次都沒用,有次想要把大棚拆了,兩個人又大吵一架。
吳圣翠從不覺得累,總是笑瞇瞇地跟人說,“我喜歡干活”。直播之后,她才發現,自己還有很多喜歡的事情。
吳圣翠愛上了跳舞。每次干完農活,快走到家門口時,她就一下子興奮起來,沖到房間里拿出音響,一邊放著舞曲,一邊洗衣服做飯。有時候,她還會把小音響帶去菜地,音樂聲在空曠的田地里回想,她感覺揮鐮刀時似乎都更有勁。
吳圣翠最新的一個音響,是她自己掙來的。到了一定時候,農村的地里會有很多蜈蚣出來活動,吳圣翠花了幾個小時撿了一大兜蜈蚣,賣了1000多塊錢。她想都沒想,拿出800多元買了一個“糖豆廣場舞”大音響。
吳圣翠把音響搬到院子里隨音樂跳舞。
不下雨的時候,吳圣翠會把音響搬到院子里,把音量開到最大,跟著視頻學習新的舞蹈,再把自己的表演發到視頻號上。她還喜歡約直播培訓班的同學們一起跳舞。一群四五十歲的阿姨們聚到院子里,跟著音樂盡情扭動,笑聲喊聲一直穿到水塘水岸的樹林里。
王素美也經常跟培訓班的同學們一起玩。原來,她的生活里除了生意就是家務,“玩都不知道該怎么玩”。
老公有時候跟朋友出去聚會,她也跟著去,被老公開玩笑說,“怎么不跟著自己的朋友玩”。王素美想了想,發現自己似乎沒有朋友。僅有的幾個曾經玩得好的同學,當了媽媽之后,都沒時間聯系,關系越來越淡。直到參加了直播培訓班,她才又找回跟同學們相處的感覺。
王素美經常邀請她們去自家的養殖場玩,附近有一大片松樹林,一大片果園,還有一條河,可以釣魚,還能燒烤。
王素美變得越來越愛跟人交往,她主動幫其他同學賣雞蛋,還請很多在家帶孩子的媽媽們做臨時工,幫忙打包雞蛋。她希望,留在農村的女性,不只是待在家里帶孩子,還能有自己的工作,靠自己的能力賺錢。
余自玲經常去王素美家幫忙打包雞蛋,再加上在直播間里賣自制的咸菜,她每個月能賺好幾千塊錢。有了獨立的經濟來源之后,余自玲更自信了,她把這些錢留作自己的零花錢,雖然不多,但用起來“感覺很爽”。
吳圣翠剛開始做直播,還沒賺多少錢。她有時候也發發牢騷,說直播到凌晨,比干農活兒還辛苦,賺得還沒在集市上賣菜多。但每天晚上八點,她還是習慣性地換衣服、化妝、架好手機,像上癮一樣,連續播上三四個小時。看到直播間里的在線人數越來越多,吳圣翠覺得賺錢似乎也那么重要了,她享受作為“香菇妹妹”的那個自己。
吳圣翠之前一直不好意思讓村民們知道自己做直播,總是關著門,一個人在臥室里播。最近一次,她把鏈接發給了其他村民 ,看到有熟人進入直播間,就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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